⠀⠀⠀威廉皺起眉頭。
⠀⠀⠀水平、倒鉤、接近神經、未發育完全,螢幕上的影像因模糊帶有陰影,讓負責檢查的醫師也皺起眉頭。 ⠀⠀⠀「雖然拍的不清楚。」戴著手套的手尖指著螢幕邊緣,一端於水平方向延伸的區塊超出畫面被截斷,但可從有殘影的邊緣窺探,韌帶形成的深色圓弧邊界,和蒼白的骨質隔開。「可以看到下面兩顆的牙根都還沒發育完全,不難拔除。可是右邊這顆從平面看接近下齒槽神經,拔除後有短暫顏面麻痺的可能,不過因為該條神經為感覺神經,不是運動神經,外表不會出現臉歪嘴斜的情況,只有在組織接觸時會有麻木感。」
⠀⠀⠀不帶感情解釋的流暢,由於戴著口罩沒辦法看清他表情的全貌,但他的眉頭與威廉同樣皺成一團,嘀咕成像為何會模糊,瞇眼靠著肉眼想將分離的影像重新對焦。 ⠀⠀⠀螢幕偏藍,又未關閉的無影燈讓威廉覺得刺眼,索性帶上遮光眼鏡從治療椅上坐起。
⠀⠀⠀「如果你擔心,可以到醫院再做立體掃瞄檢查。但因為牙根還未發育完全,破壞牙體時不用深入到太下方,該是不用擔心會直接碰到神經。」 ⠀⠀⠀「我理解,如果不拔呢?」 ⠀⠀⠀「是建議拔除。因為第三大臼齒,也就是俗稱智齒,目前已經突出牙齦組織,這便會接觸到空氣與食物產生蛀牙;又由於角度不正緣故,要清潔不好清潔,外加該牙齒對於咀嚼沒有幫助,如果繼續放任生長,之後可能會推擠前方齒列,影響原有咬合併引發疼痛。」
⠀⠀⠀常見的病徵情況,常見的患者猶豫,因此醫師在解釋時也稀鬆平常的淡漠,輕快或漫不經心的下了結論。「百害無一利。」
⠀⠀⠀將前因後果整合,平鋪直敘的說明結果,理性過頭的陳述方式讓威廉想到一個人。
⠀⠀⠀「我能考慮一下嗎?」 ⠀⠀⠀「當然可以,不過你兩邊都已經有咬合時會咬傷的情況,持續不處理,狀況只會延續。如果你有考慮拔除,建議你可以分成兩次,一次左邊上下,一次右邊上下,倘若想一次處理,也可以考慮一次四顆拔除。不過這在復原期間會比較辛苦一點,傷口不好照顧以外,進食方面也會有一段時間比較困難。」
⠀⠀⠀年輕的眼睛上下打量威廉,但老成的聲音平淡,將要見血挖骨的治療,說得像擰緊一顆螺絲簡單。 ⠀⠀⠀威廉聽赫爾加說過,阿爾弗雷德被要求輔修的神學以外,大學是醫學系。如果他選擇醫療行業而不是驅魔,也許就能在某間醫院,或某個診所,看到一個冷漠、抑鬱寡歡、不苟言笑還經常出言恐嚇人的青年醫師。他該慶幸不會需要面對那樣的醫生,但也對於無法看到阿爾弗雷德拯救人遺憾。
⠀⠀⠀威廉今年二十一,除了已經不再隸屬福利院以外,也可以自行決定是否進行手術。但由於從小被灌輸身體為珍貴資源的想法,外加第一次自行決定是否要手術,還是撥通電話詢問阿爾弗雷德的意見。
⠀⠀⠀「聽醫師建議,我沒意見。」 ⠀⠀⠀但出乎意料,阿爾弗雷德沒有交代要回收血液,或因手術需要磨下的骨粉。 ⠀⠀⠀他連威廉否是在舊日月宗相關的醫療機構看診也沒有過問,只在聽完詢問以後,回復簡潔的近乎冷漠。而也許是有著亞洲的臉孔,威廉即便成年依舊有幾分稚嫩,醫師對於這孩子氣的請示不意外,甚至伸手示意若不介意,希望開擴音方便他一同與家長討論。
⠀⠀⠀「如果你擔心令弟的復原情況,我們有提供自費項目材料。」 ⠀⠀⠀「請問分別有哪些,費用如何計算?」 ⠀⠀⠀他沒有糾正兩人關係,快速的推進話題。醫師與阿爾弗雷德的聲音重疊,只為確認資訊往來的言語平鋪直敘的冰冷。
⠀⠀⠀「有膠原蛋白和骨粉兩種,一種為吸收性填補,一種為誘導性輔助增長,都可以幫助齒槽骨復原,與防止乾性齒槽炎。」 ⠀⠀⠀「放置後能預期骨骼恢復高度嗎?」 ⠀⠀⠀「老實說,放置材料主要為將已清創的凹槽填補,但對於材料的吸收與增進復原程度,會依個人體質而有所不同。而令弟因身體狀況健康佳,年輕本身癒合能力強;又齒槽骨的癒合填補情況並不影響後續咬合,放置材料調偏向預防術後併發症。」
⠀⠀⠀這些自費材料顯然只是放心安。 ⠀⠀⠀威廉聽出了醫師的言外之意,卻聽不出阿爾接續回答的涵義。
⠀⠀⠀「那請幫我選最好的材料,麻煩您。」 ⠀⠀⠀「等一下。」 ⠀⠀⠀期間插不上話讓聲音一度乾澀,威廉打斷談話收回決定權,保留結論而未預約後續療程,拿著未掛斷的電話匆匆離開診所。
⠀⠀⠀他想要從阿爾身上多獲得一些關注,也許是對戴環者血骨的佔有,也許是一點甜言蜜語,更好的是神經質而誇張的關心,即使這些只是沒有意義的自我滿足,但他很喜歡見人情緒震盪後,縈繞自己心頭的微甜。 ⠀⠀⠀因此得承認,威廉喜歡與赫爾加對話,因為她的反應會由於刻意帶著笨拙,但又藏不住她天生心善而給予人的安心;相較下顯而易見,阿爾弗雷德的思考邏輯中沒有因人而異的機制,即使情緒偶有波動,但總是會隨事情的推進,戛然而止。
⠀⠀⠀「可是我很怕痛的耶,真的必須要拔嗎?」為延續對話,威廉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謊,街上呼嘯而過的車流與電話裡細微的通訊雜音對比。
⠀⠀⠀「有需要就去醫院做全麻,術後再加鎮痛項目,費用再報給我。」 ⠀⠀⠀本來預期他會嘲笑對疼痛的恐懼,但他只是不假所思的提出稍許極端的解決方案。 ⠀⠀⠀「只是拔智齒就全身麻醉,會不會太大費周章了?」 ⠀⠀⠀「自費項目有提供選擇,表示為可使用方案,有需要就去使用。」 ⠀⠀⠀直指問題並提出解決方案的方式讓威廉邏輯上可以理解,但心情上偶爾無法接受,但拜阿爾弗雷德的思考邏輯所賜,只要送到他面前的大部分問題,都能有效率的解決。
⠀⠀⠀而將羅列出的選項排列組合,問題總是在尚未被接受以前,就已經結束,惶恐與平靜間未有情緒承接,陡然而降的心緒落入空無。 ⠀⠀⠀「那麼。」話題中理應已無話可說,但威廉試圖為這次的對話冠上價值,「拔下來的牙,你需要嗎?」 ⠀⠀⠀「如果你想留作紀念,可以跟醫師告知,但我猜應該會被切的破碎。」 ⠀⠀⠀「切碎不是正好嗎,方便拿去燒製成骨瓷或入火藥。」
⠀⠀⠀福利院的孩子都知道牙仙的童話,他們會將脫落的乳牙放進盒子,藏在枕頭下,這樣牙仙就會把對他們無用的牙齒換為一塊錢。 ⠀⠀⠀雖然不如童話描述會得到一枚金燦的金幣,但當醒來看見整齊摺在盒中的草綠紙鈔,捧在柔軟的手心裡,有著踏實的分量感。
⠀⠀⠀他看過一些孩子用餐時不小心把乳牙吞下,導致錯失換成獎勵的機會,所以威廉總是在牙齒搖搖欲墜的時候,站在鏡子前親手拔下。嚐到血腥味時他有種成就感,如叛逆於老師告誡不得自傷所取得的自由,血絲會混在唾液裡形成琥珀般的紋理,為此他存了二十美金。
⠀⠀⠀威廉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,他感到這是將身上一點一點脫落的碎片,替換成不會被取走的實物,囤積在自己身邊。 ⠀⠀⠀六歲到十三歲,存下的錢至今沒有使用,整齊收在福利院老師贈送的糖果盒裡,而縱然清洗晾曬過,水果硬糖的酸甜還是殘留在盒子裡,逐漸讓紙鈔也帶著一股甜膩。 ⠀⠀⠀因擔心會招來螞蟻,但偶爾拿出來檢查時,盒內只有如錯覺的微甜。
⠀⠀⠀他可以不相信聖誕老人,但是篤定地相信有牙仙,因為牙仙會用其他的材料將缺口補上,留存他曾經擁有血肉的痕跡。
⠀⠀⠀「以前福利院的老師都說牙仙會把乳牙收走,不知道那些牙仙,是不是也把牙齒碾碎成粉,拿去做武器了。」 ⠀⠀⠀想像那些有著與師長相同臉龐的小精靈,搧動薄透的蟲翅,他們會有一座小工廠,機械性而效率的將孩子們的乳牙加工成工藝品或子彈。如此滑稽的想像讓威廉嗤笑,使語調起伏而歡快。 ⠀⠀⠀「我想可能性不高。」
⠀⠀⠀ 未給予人時間將情緒消化,阿爾弗雷德依舊是平鋪直敘,淡漠的聲調即便說著話,依舊給予人靜默的印象。他總能輕易說出事實,使人略過緩慢發掘的過程,長久懷抱的信仰在真相前顯得陌生,更如一廂情願的童話。 ⠀⠀⠀「牙不屬於骨骼,被收走的乳牙多半是代為保管或丟棄了。」
⠀⠀⠀也許是聽對方少見的停下聒噪,阿爾輕聲提議。 ⠀⠀⠀「問問加俾額爾就會知道。」 ⠀
⠀⠀「不用了。」 ⠀⠀⠀釋然裡威廉說的鏗鏘有力,他不打算揭穿童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