⠀⠀⠀阿爾弗雷德張嘴吐出舌頭,墨黑的十字紋路鮮明,唾液沿著舌緣流淌滴落,在幽暗閃爍螢光的浴室裡凸顯鮮紅。 ⠀⠀⠀雙手撐在洗手台兩側,他垂下頭,腳步在原地輕踏,磁磚地的積水揚起水花,漣漪向外擴散,迴盪前便由空間吸收。

⠀⠀⠀鏡中的舌根緩慢的潰爛,比起潰傷的疼痛,膿瘡黏稠的腥味與血液混合灌入氣管食道,他奮力嗆咳想將惹人反胃的味道嘔出,舌頭便從口內脫落,蠕動濕黏的肉塊落在水槽裡不動,粗糙有著十字刺青的的表面,覆蓋骯髒白黃的膿。⠀⠀⠀ ⠀⠀⠀接著是牙床骨化膿與萎縮。蓄膿的腫包從牙齦破裂,擠開牙齒自牙齦溝湧出,讓他來不及嘔吐,鮮血和濃汁便從嘴角溢出,沖刷萎縮而斷根的牙塊掉入水槽。二十八顆牙與陶瓷水槽相撞,各自刮過槽內滾動,琺瑯般清脆的沉入血海,碰到舌塊殘骸停下,僅剩浴室內不斷迴盪的作嘔聲。

⠀⠀⠀接續是下顎脫落,顳顎關節因腐蝕塌陷脫節,撕裂的雙頰割裂鄂喉,該是牢固的組織集體潰散。阿爾弗雷德會厭露出,呼吸時可見翻起的軟骨下聲帶顫抖,他嘗試發出聲音,但缺乏口舌的輔助,喉頭只能發出模糊的咕嚕響,吞食上顎滴落的唾液,缺失半臉潰爛的缺口不斷發脹,迸裂黃濃。 ⠀⠀⠀雖然難受,但駭人的傷口沒有想像中痛苦,他摸索吊掛腰帶上的鎚子,鐵鍊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,兩端由白骨加工的槌面蒼白混著黃灰,一面為圓柱用於敲擊,一面扁平用於刨挖,他轉過扁平的尖端對向自己,朝太陽穴猛力挖入。

⠀⠀⠀因為作用力緣故,即使平時孔武有力的人,也很難一次將自己的頭顱敲破。他得找最脆弱的部分多試幾次,直到腦幹露為止。

⠀⠀⠀鎴戞兂鎰熷彈浣犵殑瀛樺湪。 他聽到提問,因而回答。 ⠀⠀⠀家人的味道,是內臟的味道。⠀⠀⠀

⠀⠀⠀不是聚餐的飯菜蒸騰,不是附著陽光被褥的氣味,不是初春挖掘泥土的潮濕,也不是寒冬,落在舌尖那片冰晶的無味。他想起小時候會與赫爾加爬上教堂旁的矮牆,即使他們早就知曉教堂的另一側是墓園,光滑的矮牆還是吸引著他們去征服。在一群玩伴當中,只有他可以咬著旗子輕鬆爬上牆面,跨坐積雪的牆垣凝望雪花飛落。墓園一側因為鮮少有人來訪,雪層下的墓碑更較教堂魚鱗的藍灰瓦片屋頂白淨,粉雪不止降下,平等地落在城市與墳場之上。 ⠀⠀⠀赫爾加總會在下方羨慕的仰望他與揮手,半臉埋沒圍巾的臉蛋蒼白又通紅,她從未成功爬上去,所以總目不轉睛地看著高處的阿爾,直到飛雪在髮絲上融化又結冰,才會以凍紅又浮腫的短小手指撥去雪屑。 ⠀⠀⠀四周盡是一片雪白,本來嬌小的赫爾加在淺灰的衣料包裹下擁腫,在牆角猶如一個小巧的球,阿爾弗雷德曾想像,若是她繼續待在原地,是否會與墓碑一樣掩埋雪堆,白粉的肌膚轉為紺色,變得冰冷,露出與死者相同的表情。

⠀⠀⠀⠀***家人是什麼味道。***⠀⠀ ⠀⠀⠀提問再次於腦中嗡鳴,他已失去味覺,只能依最後嚐到的味道回憶,膿瘡、骨髓、血液、肌肉、內臟。

⠀⠀⠀他不是選擇氣味,而是直覺的把味道解釋為味覺,因為人會成為屍體,餐桌上的肉品是屍塊,若是品嚐家人的味道,勢必是產生屠體相同的味覺。

⠀⠀⠀再來一次。

⠀⠀⠀血腥的空氣因呼吸灌入氣管,白森的喉管邊緣泛起血紅的泡沫,軀體的晃動讓血花飛散洗手台。地板的水漲潮般持續淹上腳踝,不同因搖晃踏足發出的水聲受空間吸收,遠處的腳步聲迴盪著緩慢靠近,滲入鞋中讓腳掌泡入水裡,襪子的潮溼使皮膚發癢,這不影響他繼續鑿開自己的腦殼。水還在持續增加,槌子前端已經沒入腦中,他知道自己沒剩下多少時間,可腦中持續嗡響的詢問時而掐住自己的呼吸,遏止他殺害自己的行為。

⠀⠀⠀鎴戞兂鎰熷彈浣犵殑瀛樺湪。 ⠀⠀⠀他過度相信人類的物質性,使得阿爾弗雷德一直無法理解何為人性,讓他能輕易想像若將家人放入口中咀嚼的模樣。

⠀⠀⠀人擁有肢體、思考、語言的能力,同樣也擁有喜悅、悲痛、憤怒的能力;將人類可以完成、理解、體會的所有能力拆解,人便形同及其精巧的機械,可受預測、可做操縱,不過是當今尚無完全拆解人類的能力與技術,才會讓人使用具有神秘性的人性為自己的能力辯解,認為情不自禁的情感或反映出於命運。他曾將這般想法向人闡述,但被視為悲觀主義又秉含高高在上的態度,彷彿自身凌駕人類之上的思考方式,所以受到了譴責。

⠀⠀⠀阿爾弗雷德不認為這麼的想法有錯,在受責備的同時,他反倒無法理解為何他人可以接受情感的產生,卻從不質疑情感出自於何處

⠀⠀⠀也許他就如責備者所說的,是個怪物,因此會像怪物一樣,嚼蠟般無味的將情感反覆咀嚼,尋求正確的味道,好在他人問起時,可以交出與他們相同的答案。膿瘡、骨髓、血液、肌肉、內臟。

⠀⠀⠀也許責備者說得正確,自己天生就是怪物,無法理所當然的理解情感,總是需要為每個舉動尋找原因與理由。但阿爾弗雷德認為對方的觀點他有部分無法贊同,畢竟他非出於凌駕人類之上的基礎去思考,而是接受自己不過是一團有機聚合物,但因為足夠複雜,所以獲得了能力,而在能力當中的交互,因為系統的層層堆疊容易出現無法預期的錯誤,因而產生可以預期,但無法說明的情感 ⠀⠀⠀他無法透過直覺迎合他人希望他擁有的反應,所以必須像怪物一樣反覆咀嚼。

⠀⠀⠀膿瘡骨髓血液肌肉內臟。

⠀⠀⠀清脆的鑿砸聲擊碎頭骨,槌子已有一半進入腦殼,白骨組成白森的槌面為血汙泥濘,零碎組織飛散而落,血雨混合淹上小腿的清水擴散淡紅;而空間還在貪婪的吞噬他的存在,被當殘塊飛散,幽暗沉寂的潔淨溶解腥紅,同吞沒他發出的聲響,漫漫而起的積水在阿爾弗雷德掙扎激起的漣漪裡,恢復澄淨。 ⠀⠀⠀快了。 ⠀⠀⠀他知道自己會先抹去思想,讓不可明狀無法捕捉他逃脫的意識,死亡便會成為逃脫手法,在它們的世界中死亡,將會在原本的世界清醒。阿爾弗雷德已可預測結局,於是對於自殘的手段毫不遲疑,因為擁有理由,他具有能力,於是他會完成。滿載機械性的生命中,他仍會產生屬於人類固有的錯誤。

⠀⠀⠀喘息使血泡湧出喉管,肺部的淤塞使人窒息,顫抖的手緊握滑溜的骨槌,徒剩半邊視野的目光昏眩,迴盪的詢問也產生變化。

⠀⠀⠀我是什麼形狀。

⠀⠀⠀若要精確描述嫉妒為何物,較讓阿爾弗雷德中意的說法為認知不同導致預期落差,因心理無法接受差異,從而產生的防衛機制,但更多人樂於稱呼嫉妒是原罪,是醜陋而不該擁有的情緒。他對自己浮現情緒性的理解感到訝異,但這僅使他更加緊握骨槌,插入柔軟的腦組織內破壞。 ⠀⠀⠀不知為何,他對於赫爾加羨慕的表情記得特別鮮明,也許是那個冬日特別寒冷,浸泡在水裡的冰冷讓他想起相同的景色,一片潔淨裡那張小臉蛋愚昧又天真地透露欣羨,無法完成任何事情,但依舊能向他咧開微笑。也許有那麼一瞬,阿爾弗雷德對缺乏能力,卻依舊可以自在活著的赫爾加感到純粹的嫉妒。

⠀⠀⠀薄暮侵蝕左眼殘存的視野,望著鏡子裡殘破的自我,內心閃過毫無意義的情緒,他感到或許這副模樣,讓自己總算像個人類。阿爾弗雷德已經沒有臉頰的肌肉,但感到自己在微笑。

⠀⠀⠀他知道自己不久會醒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