⠀⠀⠀阿爾弗雷德面無表情,對發話者的提問不耐煩,而將眼神落在對方身後的牆壁,顯得嚴肅但虛無。

⠀⠀⠀「缸中之腦如果可以實現,那我們將可以不用面對現實環境嗎?」 ⠀⠀⠀「生理限制會影響人的思考與感覺模式,如果撇除這點,只考慮思考能力,那被裝在罐中的大腦應該與人體中的腦別無二樣。」 ⠀⠀⠀「而若同樣都保持思考的能力,他們的差距又何在?」 ⠀⠀⠀「端看你希望做的是討論,還是希望知道既定的答案。」

⠀⠀⠀他不知道這番對話對於對方來說,是期望從理解自己的目的中得到拓展,還是為他的辯論戰績添上一筆勝利。阿爾弗雷德聆聽碎語,不由自主恍神地移開視線,從一面牆移向另一面牆,又皺起眉頭,忍受被迫待在原地的沮喪。

⠀⠀⠀他隱約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右腿但無法動彈,說準確一點,是第三節腰椎損傷引起的布朗塞卡氏症候群(Brown-Séquard syndrome),導致平面以下對側痛、溫覺喪失,同側深感覺喪失及上運動神經元癱瘓。使得當手掌撫過大腿時,他只能感到有事物觸碰,可無法感受物體的觸感與溫度。 ⠀⠀⠀指尖在手輪圈上磨擦,金屬的冰冷清晰的傳遞指尖,當雙腳的知覺薄弱的幾乎麻木,他有種其他感覺變得更加敏銳的錯覺,使得些許的觸感便會讓他警覺,包括慢性的神經痛。阿爾弗雷德微微瞇起眼睛,抽痛從腰椎蔓延而上,但早上的嗎啡還沒全退,讓他還可以多忍一會。

⠀⠀⠀他不喜歡為完成形式的流程,但就像所有驅魔人都知道的常識:他們在離開危險後會被要求諮商與認知汙染檢測,確認驅魔人的心理是否依舊健全,不會擴散汙染:也同時確認,他們有辦法對於被不可名狀附身的孩子開槍,只有在兩者條件皆通過的情況,有再次執行委託的驅魔人才會被標記為健康。 ⠀⠀⠀眼下他是患者,該對應拿出被治療的模樣。只要配合,兩人就能結束這無意義的對話,他必須表現出值得被期待的模樣,為這位醫師的紀錄增添一筆成功案例。因此他無聲的深吸一口氣,把不耐煩盡數呼出,調整心態為服從,被割裂也罷,被迫接受矛盾又多重的價值觀也好,他瞥了眼擺在矮桌的黑色小鐘,期望這半小時可以盡快結束。

⠀⠀⠀「那話說回來罷。如果以缸中之腦作為命題,您到目前為止,對比以前的生活,會更容易感到沮喪或是壓力嗎?」 ⠀⠀⠀「你是希望我以生理限制作比對,抑或是對於創傷後的評估?」 ⠀⠀⠀「我原本希望用命題假設降低您的不安,但如果您願意直接告訴我您的想法,那是再好不過。」

⠀⠀⠀阿爾弗雷德抬眼看了眼醫師,他身材修長,臉色蒼白,臉上掛著一副圓框眼鏡,神色裡是對於分析的崇拜和救贖的渴望,是個漂亮的年輕人;而與自己的沉鬱寡歡相較,他專注又顯出耐心傾聽的模樣,讓人不禁感到他或許更適合當個神父。

⠀⠀⠀得不到答案的心理諮商,與過分理性分析罪孽的懺悔,他不知道哪一邊更糟。

⠀⠀⠀「我無法理解辦不到的含意。」 ⠀⠀⠀「這麼說似乎有點自視甚高,您會認為自己是一個自我中心的人嗎?」 ⠀⠀⠀原本預期這句話會引來他喋喋不休的分析,卻得到以往曾有人給予近乎相同的答案,他微微一頓後啞然失笑,如梆音色的簡潔短促,梗塞喉中的笑聲低沉缺乏歡興,帶著喉音的輕笑沙啞,在阿爾弗雷德的臉上凝結為譏笑。醫師的結論平庸,但讓他失笑的,是他感自己亦是平庸的接受了醫師的想法,不再試圖去向對方解釋自己的價值觀。

⠀⠀⠀阿爾弗雷德自然也有辦不到的事情,但他可以準確地說出無法辦到的原因,而不是依照情緒或模糊的直覺認為自己辦不到。他擁有能力完成任務,這些能力是天生的,就像人類生來有辦法微笑與思考,他只是利用這些能力達到被期望的成果。他認為自己為這般想法不為所動的原因,比起他人猜測的更加單純:不過是因他一向說到做到。 ⠀⠀⠀不存在掩飾,也無有藏匿,他只說他必須說的事情,完成能力可及的事情,是一個純粹的人。

⠀⠀⠀「我自開始便不認為世界存在神祕性,更遑論人本身。人具行動,語言,情感,交流的能力,這些不過是能力,自我的認知也只是一種能力;因而如果有人跟我說靈魂不過是一種錯覺,並且循序漸進的提出佐證,我必不多疑。」 ⠀⠀⠀「這聽來與您會需要接觸到的事物價值有所出入,您是怎麼處理之間的衝突?」 ⠀⠀⠀「我會接受。」 ⠀⠀⠀「接受衝突嗎,但如果需要進行選擇,您會以哪一邊優先?」 ⠀⠀⠀「視需求而定。」

⠀⠀⠀但人若是失去部分能力,不會如頹敗的機械被廢棄,他們將帶著這身殘破繼續前進,透過仰賴他人彌補,除非外力或他們自行選擇停下。 ⠀⠀⠀過往因能力可及不必與人合作,讓他不知道也沒有停下的必要,更讓判斷變得籠統單一,事情不是完成,就是待完成。他一度認為自己即使失去部分能力,無庸置疑的會繼續前進,機械似呆板單調的運轉直至粉身碎骨。而在實際受傷以後,他才理解到所謂的人類為何物,在此之前他不過是利用自己機能的機械,虛無的裝作擁有人類的情緒。

⠀⠀⠀在他選擇以前,阿爾弗雷德已經被迫停下。

⠀⠀⠀「那這麼假設,如果認知污染無法治癒,又會擴散,以您的判斷您會處理?」 ⠀⠀⠀「必要時控制,無法避免時消滅。」 ⠀⠀⠀「您是指得病者得死嗎?但這樣似乎不合乎人倫。」 ⠀⠀⠀也許是對原地打轉的進度感到急躁,即便偶有情緒表現,阿爾弗雷德的回答大多保守或客觀,醫師嘗試已刺激方式尋找他掩藏的情緒,也彷彿炫耀自己地寬容。若平常阿爾弗雷德會糾正對方的行為,並停止對話,但如今他是病患,他不以為意並寬容承受,配合的回答答案。

⠀⠀⠀他收斂下顎,湛藍的雙眼冷淡銳利,但眼底卻虛無縹緲。他客氣的聆聽,揚起視線認真地望著醫師,語氣聽來彬彬有禮,實際上卻能讓人感到深深的不以為然。

⠀⠀⠀「我理解您的意思,但如此,不合理嗎?」

⠀⠀⠀他無法理解如今已將人視作資源的社會,在被剝削時總提出道德譴責作為抗議。從社會角色、期望、生活圈文化的層層疊加,阿爾弗雷德可以模糊的被歸為既得利益者,生活上有著幾乎天真的餘裕,他考慮過是因自己不曾被逼著必須做出決斷,才能使始終保持冷漠的理性。

⠀⠀⠀「您不會選擇持續控制,直到取得其他方法?」 ⠀⠀⠀「為避免你所考量的控制想法不同,能請你舉例持續控制的方法?」 ⠀⠀⠀「比如持續使用聖物或投入聖血。」 ⠀⠀⠀「所以你會選擇消耗其他的族群,去控制未必可獲得解決的汙染情況。」 ⠀⠀⠀「……投入聖血,並非出於對戴環者們的消耗,那是他們的天命。」

⠀⠀⠀「我期望能讓問題維持於假想性的討論,因希望你暫時忽略族群的意志,僅僅是以資源為衡量基礎,你是否同意在資源消耗,你會有取捨的先後順序。」 ⠀⠀⠀「……您這是對現狀的指控。」

⠀⠀⠀人們習於以道德做為防線,將自我與他族群區分,仍是出於本能的自保方式,他清楚在驅魔人眼裡,大多數缺乏攻擊能力的戴環者,若取下信仰的外皮,只是可以使用的資源。多數人懷抱對現況的信仰,突然把真相說給他們聽,提醒戴環者們是人類時,無法接受事後追討責任的人們不會認識真相,因為他們的理解沒有經過長時間質問的淨化,無法接受事後追討責任的人們,不是否定同罪,便是顯露一切出於無奈的神情。

⠀⠀⠀阿爾弗雷德雖然願意接受轉型正義的指責,但也不認為如此想法能被稱為正確,畢竟如果希望改善問題,為何不去想盡辦法解析戴環者的獨特性的原因,而是在需要時才剝取血骨? ⠀⠀⠀而他並未對此著手,他也不過同其他驅魔人,將佔用視為文化,將剝削視為職責,將利用視為崇拜,依舊持續進行驅魔人的工作;與慈悲無緣,理解問題但選擇忽略,擁有能力但順從現況。即使成為了人類,他依舊是吃人的怪物。

⠀⠀⠀於是他詢問:「在接受當今的規則前,你有考量過不合理性嗎?

⠀⠀⠀在年輕的醫師總算想好答案以前,諮商的時間結束了。